熟悉的陌生人／許朝益

撰文、攝影／許朝益
編輯／方小V

近幾年有一句流行的話：「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。」如果你聽過這句話，那麼你應該來走白沙屯媽祖往北港進香；如果你沒聽過的，那更應該來走白沙屯媽祖往北港進香。

白沙屯媽祖往北港進香活動本身有很多重要元素，包含宗教的、信仰的、文化的、體能的、旅遊的、人文的等等，甚至是靈異的。而我認為，濃郁的人情味，是進香活動中，最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。

拜近十幾年來網路與社群媒體的發達，白沙屯媽祖徒步進香的影像不斷出現在網路上，感動成千上萬的人成為白沙屯媽祖的香燈腳。我也不例外，也是受到網路影片的影響，由「好奇」變成「關心」，由「跟著走看看」變成「發願徒步進香」。我也或多或少影響到我周遭的親朋好友，他們之後也跟著來走進香了。

在網路上討論最多、大家覺得最有趣的，就是吃、喝、用、醫療等等物資都有人提供，而且完全免費，好像進入一個美食天堂。甚至還有所謂的「結緣品文化」，這些都是參與者的善心表現。雖然大家素昧平生，但還是沿途不斷發送物資、向香燈腳們加油打氣，好像自己的親人一般，讓人感覺非常熟悉，於是我就稱他們是「熟悉的陌生人」。

不只是發送物資的人，沿路上碰到的男女老幼、形形色色的香燈腳們，甚至是當地民眾，也都是「熟悉的陌生人」，因為大家都為了別人，而發揮自己的善心。

無私奉獻服務，免費載送到站

說說我第一次走進香的震撼吧。那是2018年的回程，走進大甲的外環道，還是菜鳥香燈腳的我死黏著媽祖婆不放，亦步亦趨。只覺得粉紅超跑越走越快，一路狂奔，而且天色已暗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歇。結果來到一處四面荒涼的店面駐駕，周遭一片黑暗，只見一大群香燈腳熙攘不已。禀報下馬之後，馬上面臨「如何回到住宿的民宿」問題。由於我訂的民宿在苑裡，計畫是走到大甲車站坐電聯車到苑裡。

正在一片混亂中搞不清楚方向時，身旁出現了看似當地人的男生，我問他大甲車站怎麼走，還有我回苑裡的計畫。結果他二話不說，叫我跟他走，再用機車載我到日南車站（因為離苑裡比較近）等電聯車。在詢問的同時，旁邊有香燈腳在找住宿的，他也都包了，要帶他們回家住。身為「都市俗」的我，連家對面大樓的鄰居都不認識，怎麼這裡的人就通通把陌生人塞回家啊？對當時的我而言，這真是很大的震撼。

我到日南車站後，連聲道謝，隨後他瀟灑離去。離去前，我問他：「你們為什麼這樣不求回報的熱心助人？」他轉身微笑丟下一句：「我們當初去走大甲媽遶境的時候，人家也是這樣幫助我。」我站在那個無人車站的月台感動了好久好久。

跛腳的阿伯

今年進香最令我震撼的「熟悉陌生人」，是一位跛腳的阿伯。說到這位阿伯，相信很多人都有見過。他佝僂著背，雙腳掌裹著紗布，一跛一跛拖著沈重的步伐前進，我在隊伍中遇過好幾次，接近他時，還聽到他邊走邊唸：「白沙屯媽祖保庇！白沙屯媽祖保庇.....」我想過是不是勸他去坐「累了請上車」，但是後來想想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因緣果報，有自己該去承擔的，所以還是不要打擾他好了。於是我慢慢靠近他身旁，喊聲：「加油！」他也回聲：「謝謝！」然後又繼續邊走邊唸：「白沙屯媽祖保庇！白沙屯媽祖保庇.....」

後來這位阿伯竟然上了新聞，我從新聞裡得知更多關於阿伯的事情，原來他是車禍傷到腳，之後右小腿又罹患萎縮症。獨立靠萎縮的腳用意志力走過三百多公里，稱之為「進香第一勇腳」也不為過。我更覺得他是菩薩來現身說法，鼓勵人心。因為後來在臉書群組中讀到一則消息，說有一位因為不堪疫情期間繁重工作，即將辭職的護理人員來走進香，看到這位阿伯拖著蹣跚步伐行走，仍堅持走完全程，讓她大受感動，並且打消辭職念頭，決定繼續堅守崗位。我想阿伯自己也沒有想到，自己的堅持，信守對媽祖婆的承諾，就能夠激勵人心，並讓人充滿希望的繼續在人生道路上奮鬥。

車中浴室的車泊族

進香跟「車泊」有什麼關係？本來就沒什麼關係，只是今年疫情嚴峻，很多香燈腳為了避免造成當地居民困擾，就自帶帳棚，隨地露營。而「車泊」也是這幾年開始流行，在外宿營的一種形式。簡而言之，就是睡車上，但是車子本身會改造成比較適合夜宿的形式。小弟我今年（2022）也是如此規劃。

回程到西螺廣福宮當晚，我車子後方停了一台箱型車，兩個男生在車上討論如何裝上某種設備。我好奇的去搭訕，一問之下，原來他們要把車子內部改成浴室，可以在車上洗澡，不過只能洗冷水。我的眼光，由好奇轉成羨慕與欽佩，真是太厲害了。後來洗澡完畢，拆下裝備，車內空間就又變回起居室。後來大家越聊越起勁，還邀我進去車內聊天，我也趁機觀摩一下他們改裝的露營車，聽說他們下一步要增加洗熱水澡的功能。

真的太神奇了，走進香竟然會遇到車泊高手，也見識到香燈腳真是臥虎藏龍。他們因為是工程背景，所以改裝可以自己來，花費也不多。真是謝謝這兩位「熟悉的陌生人」，讓我大開眼界！

提供沐浴車的豪氣大姊大

說到洗澡，你可能會問，進香活動期間有沐浴車，何必在車上洗呢？是的，當晚我就是跑去附近的沐浴車洗澡。我對於排沐浴車的刻板印象就是要排很久很久，結果當晚雖然排隊的人很多，但過程很快，頂多十幾分鐘就輪到我了。另外一個原因，可能是我在排隊隊伍中，又跟前後排隊的香燈腳們熟捻愉快的聊天了。在沐浴車洗澡的經驗很不錯，照著工作人員的指示一個口令一個動作，很有效率的進去洗，水很熱，洗去一整天的汗水與辛勞，洗完整個人精神又恢復了！

我自己學工程出身，自然對於沐浴車的改裝很好奇，洗完就跑到旁邊觀察。從進水到瓦斯儲存、熱水器與管線等等，看到剛剛指揮眾人排隊洗澡的工作人員，是一位講話很豪氣的大姊，便跟她問了一些設備上的問題。

大姊很豪爽，講話也很直接，不拖泥帶水。我看到她身上的刺青，有點年歲的人身上有刺青，並不像年輕人刺青在趕流行，多半背景有點特別，再加上大姊的言談舉止，我合理懷疑可能是某位大姊大。其實我很佩服這位大姊大，願意這麼發心，花費鉅資改裝沐浴車，還要去跟水公司申請用水，這背後的後勤作業，其實是很繁複的。

我一面與她彷彿老朋友般熟捻的聊天，一面私下揣度，這位大姊大平日必定手下雲集，小弟成群，大姊說是，無人敢說不。這麼霸氣的人，怎麼甘心跑來為香燈腳服務呢？我想，答案只有一個，那就是大姊大上面還有個大姊大大（呃......這樣說媽祖婆好嗎？），能讓她心服口服，甘願犧牲奉獻。這背後一定有故事，而且應該很精彩，只是再怎麼聊開，也不好意思一下子就直搗黃龍。

想到這裡，我不禁又更佩服媽祖婆了，不僅會慈眉善目的護祐勸導眾生，碰到魑魅魍魎之類，一樣能展現金剛怒目，折之伏之，令其向善。唉！我不知道要修行多久，才能像媽祖婆這樣，不過轉個念，先學習大姊大這位「熟悉的陌生人」的犧牲奉獻精神才是。

把進香當做鍛鍊心志、畢業洗禮的學生

剛剛提到在排沐浴車的時候與前後香燈腳們聊開，其中有一位年輕人，是即將畢業的大學生。雖然在進香隊伍中，年輕人的身影不少，不過我還是很想知道現在年輕人對於進香的想法，便與他深入攀談，怎麼會想來走進香？

他表示，走進香的過程其實是辛苦的，他們年輕一代，不像我們老一輩的男生，有服役當兵的經驗，心志經過鍛鍊。來走進香，是給自己一個畢業禮物，藉此鍛鍊體力與心志，在未來能夠有更成熟的心態面對人生。

我聽了之後，覺得滿欣慰的，因為現在很多網紅都來蹭白沙屯媽祖進香的名聲，製造一股流行風氣，我估計有一部分年輕人是來跟著流行走的。他們或許只是把進香當成一場嘉年華，呼朋引伴吃吃喝喝流行過就算了，不過我希望這只是我比較悲觀的想法，因為我還碰過至少一位與前面這位年輕香燈腳有相同想法的年輕人。

撿香燈腳的年輕人：讓他看到媽祖

年輕的靈魂總是比較鐵齒，信仰似乎比較不那麼的虔誠，不過也有例外。我在三年前的進香過程中，被海放走在非常非常後面，結果身旁忽然出現一台撿香燈腳的轎車，年輕人搖下車窗呼我上車。一上車沒多久，他就開始訴說他撿香燈腳的故事。

他說他跟白沙屯媽祖好幾年了，常常都有讓他不可思議的神蹟出現。其實他也曾經鐵齒過，不是很相信神蹟這種事。有一年開車撿香燈腳，開了一整天都沒有看到粉紅超跑，他當時心想：「媽祖啊，我今天一整天都沒有看到您耶！是不是可以讓我看到一下？如果我能夠看到您，那麼我就XXXX（我忘記他許的願了）！」之後他繼續開車，途中感覺有點累，想說先停到一個地方休息一下。結果休息沒多久，竟然出現人潮，鑼聲也鏗鏗鏘鏘響起，而且越來越大聲。結果粉紅超跑竟然飛快的停駕在他的車子正前方，是正前方喔！他瞬間整個人傻住，然後暴哭到不能自己。可能媽祖婆覺得看一下子不夠，就停下來給你看個夠吧！從此之後，他就成為一位非常虔誠的香燈腳。

像這種神蹟故事，在進香路上聽都聽不完，相信的人說它是神蹟，不相信的人說它是巧合。可是對當事人來說，這是他獨特的宗教經驗，對他有極重大的意義，旁人無從置喙。人總是相信他所相信的，而且信的越深，所許的願望就越會成真。如果相信是帶來好的結果，那麼就相信吧！

快樂靦腆的西螺老瓜農與沙鹿的小七店長

熟悉的陌生人不只是香燈腳，我在某一年去程將上西螺大橋的溪州路段，碰到一位在西螺種西瓜的老瓜農，他們全家來分送西瓜給沿路的香燈腳。他們家的西瓜又甜又冰涼，吃完暑氣全消，我邊吃感謝老瓜農，邊跟他攀談聊天。言談之中，他非常敬佩我們這些香燈腳，能夠不畏艱苦的跟著走：「你們實在是太虔誠了啊！要是我就無法度啦！只要能夠幫一點忙，給大家吃個涼，我就會很歡喜了，西瓜只是小小心意而已！」滄桑的臉上滿是憨厚而靦腆的笑容。

同樣靦腆憨厚的笑容也出現在今年回鑾到沙鹿的路段。我進入一家小七休息，只見一位小姐從倉庫捧著一箱又一箱的舒跑往外跑，行色匆匆卻滿心歡喜。我問過店員才知道，原來她是這家小七的店長，剛好遇到白沙屯媽祖回鑾經過，臨時連忙到外面發放物資，回到店裡看見我們，還好聲招呼，讓我們坐下來休息。與她聊了一會，感謝她的善心，她掩蓋不住雀躍歡喜的心情：「沒什麼啦！能夠幫媽祖婆做點事情，我就很快樂了！」印象中西螺老瓜農的笑容同樣出現在她的臉上。

像這些不是香燈腳的民眾，心中只想做出奉獻，而不求回報，其實當下他們就得到快樂了，而且也與很多人結了善緣。單純又善良的心，臉上是歡喜卻又靦腆的笑容，對這些一見面就似曾相識的陌生人，我要表達由衷感謝與祝福。

從遙遠屏東不知名鄉鎮前來感恩的罹癌病患

除了快樂靦腆的笑容之外，也有極度感恩的表情。這是數年前在北港朝天宮外飯攤旁結緣的香燈腳，一位從遙遠屏東不知名鄉鎮前來感恩的罹癌病患。

那時到飯攤吃晚餐，拿了飯菜到路邊吃，卻被一位香燈腳搭訕，一樣又開聊起來。說是從屏東某個鄉鎮來的（我沒聽過該鄉鎮的名字，所以就沒有記住），聊到一半，他突然神色淒然的說：「如果不是白沙屯媽祖，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和你開講了！」原來他數年前罹患癌症，到處尋訪名醫，甚至求神問卜，病況都沒有改善。後來經人指引，到白沙屯拱天宮請求媽祖幫忙，有很多次關卡，他都不辭辛勞，從屏東坐車到白沙屯請媽祖婆作主度過。後來找到適合的醫院治療，病況慢慢改善，最後康復。「白沙屯媽祖最靈感了，我這條命是祂救的，這份恩情不知道要怎麼報答啊！你一定要相信，你有什麼事情，白沙屯媽祖一定會幫忙的！」堅信的表情寫在臉上，嘴角微微顫抖，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眼中閃閃的淚光。

坐下來馬上可以聊天的老夫妻

當然啦！大部分的開聊都是歡樂愉快的，悲情的比較少，這次回程走到苗栗通霄車站，因為媽祖鑾轎還沒有經過，加上我要在通霄車站接來走「一日進香體驗」的朋友們，於是在車站外面的公車站坐著休息。結果不意外的又和旁邊一對老夫妻開聊起來。話題當然是從媽祖婆和粉紅超跑聊起，聊到各自的家庭，聊到他的小孩接了他的廣告看板店事業，聊到現在年輕人辛苦的一面，得要父母拉一把才能買房，聊到他現在和老婆過著悠閒的退休生活......天南地北無所不聊。我看到一對活潑開朗、友善樂觀的老香燈腳夫妻，臨走時還給我一張名片，邀我去他家泡茶。

我常覺得，像這樣子無憂無慮，一坐下來馬上可以聊天的人，真是幸福啊！

陪著神明來進香的小團體

眼尖的人不難發現，每年走進香的人越來越多，而跟著走進香的神明也是越來越多。今年回宮當天，在後殿神明桌上，來作客的神明不下十幾尊，在隊伍中也常常發現有人揹著神尊在走，而且不是只有神尊自己，連祂的信徒們，也被神明拉來一起走進香。

回宮當天在等媽祖進廟時，我在後殿跟著一群某某小團體的信徒們聊了起來。他們說，他們是第一次來進香，原因是他們的菩薩指示，要大家來跟著白沙屯媽祖走進香。他們也很熱情的跟我介紹他們的道場、主神、老師（可以與神明溝通的靈媒），還有在神明桌上的神尊。還跟我說菩薩有指示關於疫情等等很多事情，讓他們有所依循與倚靠，不會徬徨無助。我瞬時眼界又大開。

像這種依靠神明靈示的宗教團體，在信仰自由的台灣應該很多，不過會對進香有興趣的神明，我倒還是第一次聽到。可見白沙屯媽祖進香不僅在台灣越來越多人參與，連在神明界也越來越受到肯定與認同了嗎？

開聊的內容除了進香還是進香

在進香路上，香燈腳們聊天的話題大概不出以下幾種：
1. 我如何走進媽祖信仰
2. 我和媽祖的故事、約定
3. 靈異故事
4. 我的親朋好友或者是聽來的故事
5. 猜測媽祖今天會在哪裡駐駕及路線等等
6. 路上遇見的食物、用品和結緣品等等
7. 關於進香的裝備、準備與住宿等等
8. 與身體有關的（例如如何不起水泡）

光是以上這些話題，就夠聊上好幾天。而且在進香路上，通常隨時隨地都能夠插進人群馬上開聊，而且聊很愉快。這種經驗非常特別與珍貴，而且也不容易在別的地方實現。請問你能在台北街頭，或是捷運車廂內，隨便找人聊天嗎？或許可以吧？不過無論你表現的再怎麼友善，在都市裡，人與人之間就是會存著一份戒心，絕對不會像在進香路上，彼此卸下心防、坦承無礙的交流經驗。

你若問我，為什麼要去走進香？我也許會回答：「因為真的太好玩了！」所謂「好玩」，別人可能會想到的是美食或其他，其實「濃厚的人情味」，才是讓我深深不能自拔的主要原因。在進香期間，大家彼此互相關懷體諒，互助合作，彼此謙讓，熱情友善，利他奉獻，沒有隔閡與距離。雖然彼此並不相識，但都有如一個大家庭成員一樣，感覺非常熟悉，我真的非常感謝這些「熟悉的陌生人」。

徒步進香不僅僅只是走路到北港，途中吃吃喝喝，或是感受到進香的熱鬧氣氛而已。其實更深層的意義，在於來走進香的人，都有他們自己的理由，也許是還願、奉獻、交朋友、徒步旅行、體驗風土人情、挑戰自我、與自己對話，或僅僅只是想跟著媽祖走而已，每一個人都有著與媽祖婆獨一無二的故事。更重要的是，每一個人雖然都參與其中，大家有著共同的進香記憶，但也都各自找到屬於自己獨特的生命意義，由得到滿足、撫慰與療癒心靈，從而勇敢的面對人生，走向未來。我想這才是為什麼白沙屯媽祖徒步進香，會越來越多人參與的原因。